十年前，我陪家人游览古德寺时，游人稀疏，寺庙安静地藏在城市一隅。惊讶于它的“中西混搭”，我却止步于视觉冲击，未打破砂锅问到底，探究它的故事。
十年后，我再次走进古德寺，它有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喧闹，满目皆是举着相机、精心打扮的年轻人。它火了！
古德寺为何火了起来？这似乎是一个艰深的课题。在一些游客看来，古德寺的独特魅力，在于它的多元化、不确定性和不被定义。
古德寺圆通宝殿正面。记者胡冬冬 摄
闹市中的古寺
武汉市江岸区工农兵路中段，藏着始建于1877年的古德寺。从黄浦大街右转进入工农兵路，前行300多米便能看到古德寺简约的黄色铁栅栏大门。
这座大门是近年为方便游客进入临时开设的，符合中国传统寺庙三进制院落布局，主要殿宇大致布置在同一中轴线上。目前，古德寺正在向相关部门申请，重建新山门。
大门右侧，立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早在1959年，古德寺已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92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3年入列“国保”。
花费13元，购票进入古德寺，左右两侧为法物流通处和课堂，前方是一个广场，百余只圆滚滚的鸽子享受着游客投喂。
广场上的鸽子，不时会一起飞走。记者胡冬冬 摄
长沙游客刘女士手持一瓶寺内文创产品——古德寺酸梅汤，悠闲地喂着鸽子。透过玻璃瓶标签间的缝隙，可看到标签背后印着的禅意真言。
这款酸梅汤的设计出自寺内的居士。他们积极拥抱潮流文化，结合寺内传统，创新设计了雪糕、蜂蜜水、手串等文创产品，深受游客喜爱。
鸽子不时从广场起飞，绕空盘旋，再至寺内各座建筑屋顶栖息，形成一道独特景观。寺内居士回忆，鸽子是自行飞来的，起初仅几只，寺里的师傅们就养了起来，鸽群现已壮大至上百只。
广场中部，摆放着一座泰国四面佛。
广场左侧的观音殿是游客公认的“出片”建筑，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廊台设计，有东南亚宗教建筑风格。实际上，它建于2011年，由住持灵德法师和慧妮、慧光、慧正3位年轻法师自主设计，融入古德寺圆通宝殿与周边现代化高楼之间。
观音殿前的空间设计感满满。精致的小荷塘，花坛边或参禅或扫地的小和尚石雕，已经结了绿油油果子的柚子树、柿子树，吸引着游客们排队打卡。
观音殿2楼走廊，网红打卡点。记者胡冬冬 摄
历经百年，寺内留存的历史建筑仅剩天王殿和圆通宝殿。天王殿为传统中式风格，白墙黛瓦、石库大门、马头墙。
穿过天王殿，便见到圆通宝殿。这座大殿采用框架体系，四方形，四方开门，内高16米、外高25米，殿基正方形，边长35米，十分开阔大气。
从远处看圆通宝殿，殿顶有高耸的佛塔。殿身修长的立柱、尖拱门构成的直升线条，呼应殿顶尖尖的佛塔，使整个建筑充满了直刺天空的上升感，仿佛是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古堡。
圆通宝殿外墙，高耸的尖塔，塔尖上是风向标，正前方是佛像。记者胡冬冬 摄
走近细看，殿顶的莲花方墩、大殿两侧屋檐下端正的金色“佛”字、殿顶正中央供奉的佛像、大殿内供奉的三世佛和二十五圆通菩萨，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座佛寺殿堂。
鳞次栉比的现代化楼宇之间，宁静诵经的出家人、虔诚的朝拜者、精心打扮前来打卡的年轻男女……近年来，闹市中的古德寺成了武汉的网红打卡地之一，被游客和网友赞为“汉传佛教第一奇观”。
古德寺何来
“古德一名取义‘心性好古，普度以德’。”2001年，武汉文史专家刘谦定花费近一年的时间走访老僧人和周边老住户，查阅历史资料，探究古德寺的前世今生。古德寺之名的由来，是一位新中国成立前在古德寺出家、现已经圆寂的老法师告诉他的。
修行人。记者 胡冬冬 摄
《武汉市志》记载：古德寺位于汉口黄浦路上滑坡路74号，清光绪三年，隆希禅师在此建起一座小寺庙，名“古德茅蓬”。民国初年，昌宏法师主持扩建，定名古德寺，传临济正宗。
隆希来自何方已不可考。光绪三年冬，武汉大雪，汉水冰封停渡。隆希在漫天风雪中行至今黄浦路一带，相中了一个左绕长堤、面前有水，名为石鼓墩的高地，开始结茅修行，并取名“古德茅蓬”。
彼时，汉口已开埠15年，早被誉为“楚中第一繁盛处”，但那时的黄浦路和后湖一带仍是沼泽地和土墩子，人烟稀少。
日本人内田佐和吉在其《武汉巷史》一书中，描述1921年开建的江汉中学时提到：“在江汉中学创办之初，这一带十分荒凉，只有一个古德寺孤零零地立在稻田中间。”
1905年，汉阳归元寺昌宏法师因仰慕隆希学识，常到古德茅蓬参学。1909年，隆希自感年事已高，经缜密考虑，选择昌宏做了接班人，古德茅蓬也迎来了第一次改扩建，风格为中式传统建筑。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清军乘火车和炮舰前来镇压，阳夏战役打响。京汉铁路刘家庙车站是清军进入汉口的第一站，车站周边成了主战场。
刘家庙车站的位置现已改建为月台公园，与古德寺直线距离仅1公里多。弥漫的硝烟中，昌宏率领僧众砍伐寺院竹林制成担架，救护起义军伤员，同时率众在寺后菜园收殓大量起义军遗体。
据寺内资料记载：1912年，孙中山专程到古德寺凭吊革命烈士；1914年，黎元洪亲题竖版“古德寺”寺名。古德寺从此声名远播、香火鼎盛，成为“全镇‘各寺之冠’”。昌宏抓住机遇，次年再次扩建庙宇，寺庙后方还建立了辛亥革命烈士公墓。
寺庙改造中，昌宏主持推倒了原有的大雄宝殿，开始建造一座构思奇特，融合东西方多种建筑元素的圆通宝殿。
抗日战争时期，古德寺片区多次遭日军飞机轰炸，众多建筑、寺后辛亥革命烈士墓和寺内保存资料遭严重损毁，唯圆通宝殿无恙。
20世纪70年代，古德寺被划拨给武汉照相机厂使用。1996年，武汉市腾退工厂，恰逢解放大道扩建，位于江岸区四唯街道袁家墩社区的清济寺搬迁，清济寺的尼众便入住古德寺修行至今。
从沼泽孤岛上的“古德茅蓬”，到声名远播的“各寺之冠”，再到汉口闹市一隅的“汉传佛教第一奇观”，历经百年沧桑，这座古刹始终敞开怀抱，容纳着各种元素的碰撞与共生。
一眼看尽中西
游客带火了古德寺。它为什么火呢？游客们给出最多的答案是这里“出片”。“出片”是年轻人一种生活化的表达，指“出行时拍摄高质量照片并即时分享的行为”。
“出片”已成“流量密码”，但“出片”是需要基础的。“混搭”的古德寺恰恰有这样的资本——融不同宗教元素、汇迥异风格于一体的圆通宝殿。小红书上，网友称其是“一眼看尽中西文明的建筑孤本”“万国建筑博物馆”。
5月的一个周末，成都游客周捷初见圆通宝殿，内心充满了好奇和惊讶：“这真的是一座寺庙吗？”30年前，古德寺现任住持灵德法师初到古德寺时，也怀有类似的好奇与惊讶。
“它大手笔吸纳东西方文化，成功实现了单体殿堂建筑风格多元化，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建筑。”站在圆通宝殿前，刘谦定聊起大殿的建筑细节，如数家珍。
圆通宝殿外墙，伊斯兰风格的拱门花瓣劵。记者胡冬冬 摄
圆通宝殿为上塔下寺造型。殿顶的大小佛塔共9座，象征汉传佛教五佛四菩萨，也与藏传佛教曼荼罗布局相似。站在地面看塔顶，最多只能看到7座，暗合了中国道教‘北斗九星、七显二隐’的说法。殿顶96个莲花方墩，源自中国传统望柱，寓意‘国之四维，天圆地方’，塔四周设有佛教中国化后的二十四诸天护法神像。
大殿外墙上镶嵌的尖拱窗、玫瑰花窗类似欧洲哥特式教堂的玻璃花窗；外廊的方形立柱顶部装饰着卷涡纹和繁复的卷草花纹，借鉴了古希腊神庙里的爱奥尼柱、柯林斯柱；大门花瓣样的拱券带有伊斯兰清真寺风格；殿顶佛塔融合了中式廊亭和缅甸佛寺群塔样式；正墙上的狮头、象头、孔雀、大鹏金翅鸟浮雕则源于风靡南印度和东南亚的帕纳瓦风格……一座大殿，混合欧亚宗教建筑特色，融合大乘、小乘、藏密三大佛教流派于一身，讲述了一段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故事。
圆通宝殿外墙，大殿两侧屋檐下端正的“佛”字。记者 胡冬冬 摄
神奇之处在于，这些来自欧洲、东南亚以及中国本土的建筑符号和装饰元素，并非生硬拼凑。它们被巧妙地组织在传统中式的方形框架和空间秩序内，共同服务于佛教殿堂的核心功能。
圆通宝殿大量窗户的运用，带来开阔明亮之感，其独特光影效果同样营造出神秘、庄严与梦幻氛围。
大殿外墙设有36个玫瑰花窗、62个八卦形小窗、4个尖拱窗；大殿内，每面墙7个圆窗、7个方窗，有天圆地方之意。阳光透过玫瑰花窗射入外走廊，墙面、地面光影浮动，恍如隔世。
圆通宝殿外墙，独特的镂空圆窗。记者 胡冬冬 摄
圆通宝殿到底融合了多少种建筑风格？虽曾深入研究，但刘谦定仍不敢断言。他说，宝殿建设时，囊括了当时流行的诸多设计元素，并巧妙融合，可能一个小细节里都藏着设计者的巧思。
混搭、神秘、魔幻、异域风情……海南来武汉度假的一家三口、安徽来武汉毕业旅行的女大学生、内蒙古来武汉出差的白领、北京来武汉探亲的老夫妻……每位游客心里对古德寺都有一个标签，亦如他们对武汉这座城市不一的印象：包容、开放、多元。
设计者是谁
百年之前，武汉为何会出现这样一座建筑？设计者是谁？又是如何产生这样的巧思，构造出这样的形制？
寺内流传着一个传奇说法：昌宏法师为建寺苦思冥想，行走坐卧都在琢磨。他一次打坐时，眼前出现一座精美宝殿，便立即绘出景象，按此建造圆通宝殿。
早年间，有学者推测，圆通宝殿是仿缅甸阿难陀寺建造，昌宏法师与缅甸佛界有交往，请人带回了仿阿难陀寺的设计图。2001年，武汉市民族宗教委员会和市佛教协会为修缮古德寺，曾组织专家和寺内代表前往缅甸参访，为以后保护和恢复古德寺做参考。
近年，研究古德寺的历史学、建筑学学者多不认同这个说法。
雕刻有古德寺的香火炉。记者 胡冬冬 摄
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万谦深入考察过圆通宝殿，虽然未能找到一手资料还原设计者及设计理念，但他推测，圆通宝殿的设计可能出自当时汉口租界的欧洲建筑设计所，是西方文化汇入武汉后，文化交融与经济发展的产物。
《汉口租界志》记载：汉口开埠至1925年，江汉关进出口总额从初始的白银3000多万两突破4亿两，汉口江汉关在上海、汉口、天津、广州全国四大口岸中，间接贸易额仅次于上海。彼时，英、德、俄、法、日等诸国在汉口辟租界、设领馆，古典复兴风格、拜占庭风格、伊斯兰风格、巴洛克风格等各式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圆通宝殿的开建时间，历史资料和当代学者考证多不统一，主流认为是1921年，古德寺内部考证是1914年，至于完工时间，则统一为1926年。古德寺保存的《昌宏老和尚略传》记载：圆通宝殿建成后，昌宏心愿已了，回房打坐7日，安然圆寂。
无论是1914年或是1921年，均是大汉口商业和金融业发展的鼎盛时期，“东方芝加哥”“东方茶港”的称谓享誉世界，著名的江汉关大楼也建设于这一时期。
成群鸽子在古德寺上空盘旋。记者 胡冬冬 摄
圆通宝殿能建成，与古德寺的经济实力也有一定关系。据寺内师父介绍，古德寺的庙产范围曾北至朱家河、西至竹叶山、南至永清街、东至长江边。此外，古德寺还在惠济路设有古德庵一座。
广东文史学者陈晓平曾查阅民国时期的报纸刊物，试图考证圆通宝殿的根底。他在《汉口古德寺的“新知识”》一文中提到，1935年5月5日的《益世报》上有一段文字：从日本租界出发……左去，走不多远，就眺见一簇高低参差的塔尖，包含着罗马的建筑美……古德寺在汉口，虽然它的新建筑物在多年以前完成……费用将近20万元。
20万元，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民国初年，武汉粮价6元一担，一担100斤。而修筑古寺的工程处，正是修筑武昌珞珈山武汉大学的“汉协盛营造厂”。武汉三镇300多座著名建筑中，建筑商可考者107处，其中56处为“汉协盛营造厂”建造。
“汉协盛营造厂”主要合作设计方为英国人海明司开办的景明洋行。万谦曾查阅景明洋行等当时西方在武汉的设计机构建筑名录，遗憾未发现与古德寺相关的记录。
圆通宝殿外墙正面。记者 胡冬冬 摄
虽然具体的设计者难以查证，但一座寺庙内主要建筑的建设，必定是由寺庙自身主导的。
可以想象，百年之前，昌宏等僧众，摒弃宗教之间的门户之见，大胆革新，采众家之长，主持建设了一座风格杂糅、工艺精湛、震惊世人的大殿。而他开放包容的胸襟、务实求变的智慧与超越时代的文化自觉，给这座城市留下一个鲜明的符号。
与城市共生
一座建筑，承载的是其所处时代的独特印记，映射着那个时代的建筑技艺与社会风貌，印刻着城市的历史记忆。
小沙弥石像与圆通宝殿。记者 胡冬冬 摄
汉口被称为“水冲来的城市”。明朝成化年间，汉水改道，汉口因水而生，汉江和长江交汇，天下四聚、九省通衢，汉口又因水而兴。
“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清朝，汉口已是长江流域货物运输的交通要塞，湖北、湖南、安徽、山西、江西、四川、浙江、广东的生意人在此集聚打码头。清朝秀才叶调元诗称，“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
东西南北、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带来的是多元交融的码头文化，开放包容、精明务实，江河交汇之处，人们的思想也会激荡活跃，善“开风气之先”。
鸦片战争之后，“西学东渐”之风日盛，汉口开埠，西方传教士接踵而来，建教会、办学堂、立医院、办报馆，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巨大冲击。
1898年，湖广总督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圆通宝殿似乎是这个理念的生动实践。
彼时，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一栋栋西式建筑起于江畔，构起“万国建筑博览会”，中西建筑文化也在此交融，咸安坊等一批融合西方联排住宅与中国传统院落格局的里份住宅相继建成。
时光回溯百年，昌宏法师顺应历史潮流，率领僧众以开放的心态，主持修建一座西学中用的奇葩建筑，以“万法归一、和而不同”的中式哲学应对西方文化冲击，似乎也合乎情理。
相较于住宅群落，古德寺的融合更大胆、更开放，正是这种开放和大胆，造就了今天的“汉传佛教第一奇观”。而昌宏决定采用钢筋混凝土的方式建设圆通宝殿，也体现了他的务实。
武汉自古多水患，古德寺建于水塘遍布的高地上，距长江直线距离仅1.5公里，相较当时的传统建筑，钢筋混凝土建筑防洪性更强。
1931年夏，武汉连续3个月阴雨连绵，“鄂渚之三镇，昔日繁华，顿成泽国”。古德寺当然未能避免，寺中众多建筑被冲毁，但一张老照片显示，圆通宝殿孤零零矗立水中。
20世纪30年代初古德寺。翻拍 胡冬冬 通讯员 陈勇
“佛寺奇葩、文明瑰宝。”这是古德寺宣传片开篇的一句话。2013年，第二届武汉设计双年展公布5座“武汉城市地标”，经网民投票，古德寺以104155票，从江汉路水塔、湖北省图书馆、晴川阁等建筑中脱颖而出，位列城市地标之首。
2015年之后，游客在古德寺打卡照在社交媒体悄然走红。寺庙内的网红路牌，展现着这座昔日宁静的古寺已成为备受瞩目的网红打卡地，也代表了古德寺拥抱现代潮流文化的勇气。
“我在这里very古德”标识牌，也成网红打卡点。记者 胡冬冬 摄
如今，游客如滚雪球般被社交媒体上的打卡照片吸引而来，拍下新照上传社交平台，吸引更多人继续前来打卡。抖音平台上有个古德寺的话题，浏览量高达2.6亿人次，天南海北的游客在话题中留言互动，分享自己拍摄的视频和照片。
2023年，武汉持续位列中国十大热门旅游城市，入选中国十大旅游目的地必去城市。当年“五一”假期，一天内9万名游客涌入古德寺，把仅有3个足球场大小的寺庙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古德寺游客年接待量在280万人次。
我想，古德寺当年的设计者和建设者恐怕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百年之后，一座寺庙的建筑，会成为一个让市民和游客触摸历史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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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记者孙笑天）
【编辑：王戎飞】
